冬,就是“藏”。就是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,花柳春风都写进戏文,无边风月皆作了索隐。
——所以立冬,也是藏春。春天总会再来。
冬日的北京后海(作者摄)
“冬者,终也,万物收藏也。”——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如是说。此处的藏,有秋收冬藏之意。所以立冬,大抵是万物开始避寒藏身的开始。在我的理解里,就是天地万物由丰盈而衰减,一切慢慢归于空和无的过程。最终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,一切再从零开始,重新进入下一个四季轮回。但立冬其实还好,还只是减法的开端,在我国大多数地方,雪花尚未飘落,南方甚至还有二十天的“小阳春”,欲寒还暖,暖得像情话,短得像幻觉,因为温度终归要慢慢降下来的。
对此郑板桥只冷静地指出“删繁就简三秋树”,笔触少也有笔触少的画法,冬日也有冬日清减的风姿。到了王国维那里,便喟叹“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”,离开了就是再也回不去了,大清国没了就是没了……对别有怀抱的伤心人来说,任何失去都可能会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而再也等不及下一个春天的到来。
郑板桥
宋代有一个叫程公许的诗人更丧,专门在立冬节气反复写诗悼念一位姓姚的朋友:
认取太虚无一物,本无幻翳况空花。——《立冬节斋宿竹宫悼姚高士》
这位程公许,一生诗名不算显赫,留下的近百首多数都是悲观厌世的调子;而这位不知姓名的姚姓“高士”,想必是他极重要的朋友,因为悼词绝句一写就是五首,而里头最好的不贵这一句,略有“菩提本无树,何处惹尘埃”的意味。
但冬天才刚到来,调子就起得这样灰,贾政之类的大人先生看到了,肯定要大摇其头说“失之过悲,不吉“了。其实说起来,其实《红楼梦》里写过的最美的场景,反倒多半发生在冬天,譬如第五十回《芦雪庵争联即景诗,暖香坞雅制春灯谜》,便有姐妹联句,宝玉求梅,又有“宝琴立雪”;大概也是秋末冬初时节,宝钗让薛家当铺送了螃蟹进园给老太太赏桂助兴,姐妹们也就此围着螃蟹作起诗来——红楼诸诗词里,我最爱黛玉的《问菊》,好个“孤标傲世偕谁隐,一样花开为底迟”;但曹公却安排宝钗写螃蟹诗拔得头筹,大概暗示她最懂世情,知道借蟹讽刺“皮里阳秋”。黛玉体弱原吃不多蟹,吃了一夹子就放下了——我因是吃货,看到此处就忍不住想,这一夹子到底有多少?但可以肯定的绝非蟹腿或者蟹螯,因为很难想象姣花弱柳的黛玉肯费劲弄开坚硬的螯腿吃一点点肉。
反正《红楼梦》的秋冬之交是不吃饺子的——饺子音同“交子”,北方此后接下来的每个节气差不多都要吃这劳什子,不光立冬要吃,冬至也要吃,春节更要吃,翻过年去,元宵还吃——由此可见书里写的还是南京的而非北京的生活,因为新鲜螃蟹从湖里捞出来,再拣绝大的装几篓送到贾府,仿佛是极便易的事。古代不比现在生鲜物流链便捷,也不像北京一年四季满大街都是“阳澄湖大闸蟹专卖”,这两年兴化蟹、北方盘锦蟹也渐渐流行起来,终归经过各种专业化的捞捕分拣保鲜运送,才能抵达千家万户老百姓的餐桌。说起来当然是时代的进步,吃货的福音,连我常去剪头发的理发店小哥,也兼职做起了这门生意,说是一个秋天总能推销出去上千斤蟹。
因适逢立冬,便多说几句蟹。
古人好像特别在意立冬这个节气,大概是寒天不好熬过去,因此要打起全部精神应对。早先还有迎冬之俗——说惯迎春,却没想到冬也是要迎的:坏天气原本更需严阵以待。《吕氏春秋·盂冬》里说,“先立冬三日,太史谒之天子,曰:‘某日立冬,盛德在水。’天子乃斋。立冬之日,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。还,乃赏死事,恤孤寡。”这里的“死事”,就是为了戍边而战死疆场的“死士”,和国庆抚恤老兵的意思差不多。从晋到汉,皇帝老儿都要在这天下令文武百官戴“温帽”,穿大棉袄和招待“耆宿”也即老头子们吃酒菜,只是不知道御筵有没有蟹——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,十月立冬,清朝的李渔索性把整个农历十月都称作“蟹秋”,立冬这个节气,好像总归逃不掉螃蟹的腥香。
而吃蟹自古便是文人也不反感的雅事。我当然不如张岱或梁实秋爱吃蟹,更比不上李渔每年一到夏天就要拼命攒买命(蟹)钱。李一生寄情戏曲,是著名戏剧理论家,却被时人称之“蟹仙”,《闲情偶寄》里记:“螃蟹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,至其可嗜、可甘与不可忘之故,则绝口不能形容之。”更自况“平生独此求”,和蟹比起来,富贵荣华都成了烟云。据说小龙虾也很适合聚会吃,因为要剥壳腾不出手看手机;但吃蟹又比小龙虾更多了几分闲适,因为手脚不停的同时,不至于满手油腻佐料——世人皆知螃蟹最宜清蒸,香辣蟹之流反而入了下品。
(来源:凤凰网络读书)